2012年1月28日 星期六

Book Review - World War Two: A Military History

In a variety of ways, the problems of fighting World War Two put major pressures on contemporary societies. For Political and military leaders, it was clear, as it had been in World War one, that a rapid victory in a major war was unlikely, and that sustaining such a conflict would indeed have serious social implications.
- Jeremy Black 

Title: World War Two: A Military History
Author: Jeremy Black
Publisher: Routledge
Published Year: 2003

本書是英國Exeter大學軍事史教授Jeremy Black關於二戰的著作,亦是該大學所出版之Warfare and History系列中的其中一本。不同於臺灣坊間軍事書籍,本書主旨並不在列出各國參戰單位武裝諸元,而是一本較為導論性的歷史著作。其以傳統的時間為軸,戰爭過程為經,從日本入侵滿州一路談到冷戰框架的形成,在短短三百頁不到的篇幅,勾勒出了二次世界大戰的輪廓與其對社會的重大影響。

在後現代與文化相對主義盛行、文化史大行其道的年代,軍事史在今日的史學中,無疑是一個較為邊陲的領域。Black教授於本書篇首即以開宗明義的討論寫作之動機,即在二次大戰這個領域眾多的面向中,何以再次挑選了傳統的軍事史角度:英國倫敦大學Joanna Bourke教授的The Second World War: A People's History(Oxford, 2001)這本書無疑扮演了重要的地位。Black教授認為,在Bourke筆下的這場二次大戰,儘管其描繪了升斗小民與士兵們的經驗與戰爭記憶,然而卻是一場完全「去軍事化」的戰爭,因為其認為「某些將種種衝突看作是戰場與統計資料軍事史的取向是危險的,會稀釋戰爭所帶來的恐怖,並導致類似的情形有可能會再次發生。」

Black教授對於這樣的看法並不完全認同,他指出「戰爭本身就是一種軍事行為」,其並引述二戰時擔任海軍陸戰隊第三師軍官的Samuel B. Griffith所言:「那些重要的戰役之所以重要並不是因為統計數字,而是因為它們對於戰爭的實行與結果有重大的影響。」然而作者也指出傳統的軍事史取向亦有其缺點,如往往將結果歸因於勝負,勝者之所以勝是因為他們知道更多的技術、擁有更多的準備和備案,而敗者之所以敗就只是因為他們敗了。作者對此也不贊同,是以在他的書中屢屢強調很多事情和結果並不如後人想像般的絕對。另外,作者亦同意應該要對以往關注較少的地方,諸如東線戰場與亞洲(特別是指中國)投以更多的著墨。

由於本書一方面採取傳統編年方式的戰史寫法,一方面又試圖跳脫傳統軍事史的部分論述,是以我們可以拿來與同為英國二戰戰史大作:李德哈特的「第二次世界大戰戰史」做個有趣的比較-該書在台灣相當知名,然而其所呈現的卻是近三十年前的傳統觀點。

看過李德哈特這套巨作的人都知道,李德哈特在書中以潮汐來隱喻二次大戰的進程,而漲潮之初便是德國閃擊進攻波蘭,退潮的終點則為美國丟下原子彈與日本無條件投降。換言之,其認為二次大戰是以1939年9月1日的歐洲爆發為始,而之所以演變成「世界」大戰乃是由於珍珠港事變的緣故,而衝突的結束亦是以歐美陣營停戰的時刻為準。相對於此傳統的歐洲中心論觀點,作者Black試圖做出改變,他同意所謂的歐戰得由入侵波蘭為始,然而在亞洲,那卻得遠推至1931年的九一八事變。而二戰的終點,亦不是日本的無條件投降,而是伴隨而來的英法等傳統帝國主義的崩解、由美蘇左右世界的冷戰架構,特別是1949年中國大陸的赤化-是以整本書是由中國問題做始,亦由中國問題做結。

在作者的描述下,二次世界大戰看起來總算不再只是歐陸與太平洋戰場,而是真的在「世界」這一詞底下看出戰爭所牽連的廣度,不僅止於對戰線(Battlefront)的著墨,亦涵蓋了近年史學較為關注的大後方(Home Front)。加拿大、泰國、中東敘利亞、伊朗與伊拉克等國家乃至於以巴西為首的中南美洲各國,甚至是冰島、格陵蘭與阿留申群島這些偏遠地區或那些被占領的地區,全都毫無例外地受到這場戰爭的空前影響,國家對經濟與社會的干涉控制隨著動員、宣傳、戰時經濟與軍工業等而日益加深,社會與戰爭的關係亦隨著總體戰(total war)的性質而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在接下來的部分,我想分別討論書中幾個自己覺得比較有趣的議題。

首先是閃擊戰的部分,對於所謂閃擊戰(Blitzkrieg)一詞,其實如同「假戰(Phoney war)」般是由他人所賦予,而非當時德國人對它的稱呼,這個將裝甲車集中做穿透並配合空地一體化的使用方式並非原先就有閃擊戰這個名詞作為其標誌;而就其思想性質而言,他既非德國所獨有,也非如傳統觀念般認為古德林是受到李德哈特的影響,而是當時歐洲英、法、德、俄等各國皆有之構想,古德林的「閃擊戰」來源並不是英國的李德哈特,而是威瑪時期的德意志國防軍。換言之,各國皆有類似的構想,皆有其理論傳統,只是最後將其第一個成功運用的是德國人罷了,這一點在國內的重要軍事思想著作藤昕雲的《閃擊戰-迷思與真相:普魯士/德意志軍事思想的詮釋》一書中亦可找到相同的看法。此外,閃擊戰作為一種戰術概念,作者認為其作用顯然被流行文化與傳媒所誇大,作者認為此種手段並非萬能,他只適用於特定的條件底下,包括較弱且較缺乏縱深而以單一陣列迎擊的敵人與洽當的戰略框架底下(不能兩面作戰),從後來德國對英國、俄國與美國交戰的經驗來看,閃擊戰都未能遂行其目的。

其次是關於同盟國為什麼得以勝利的問題。這個問題本身極大,作者也並未就此進行專門的討論,然而從作者的字裡行間中,我們還是可以看出作者的一些想法。有許多人會將戰爭的勝敗歸諸於同盟國擁有較多的資源,作者並不否認資源的重要性,然而他也指出資源就和二戰時期大量誕生的新科技一樣,不必然帶來勝利,用同盟國(尤其是美蘇)擁有大量的資源而獲勝這樣的觀點,其實帶有一種結果論與必然性的危險。作者認為這段長期戰史是由一連串短期的眾多因素所形成,資源就長期而言固然重要,然而如果短期的突發狀況未能謹慎因應-好比倘若蘇聯和德國成功和談,那麼這種長期的因素有可能就會被抵銷。那麼甚麼樣的狀況下我們才能說擁有較多的資源導致同盟國的獲勝呢?作者認為至少得要從1943年的卡薩布蘭卡會議中達成無條件投降的共識後才行,這個事件使得戰爭失去政治上的妥協與斡旋空間,換言之戰爭再也無法以軸心國偏好的短時間內結束,這時雙方物資的優劣,才開始扮演關鍵性的影響。

最後則是中國戰場的問題,相較於傳統的西方戰史書籍,作者給予中國戰場的篇幅毫無疑問已經大幅的增加-可能比北非戰場還要多,這自然反映了西方學界觀點的轉變。然而其所談的內容,我卻不得不打上一個問號。由於作者在這方面所運用的史料仍是以一些比較舊的英美史料為主,是以在敘述比重與觀點上,似乎較為偏向共產黨或者左派的觀點,這也許是因為作者試圖於書末解釋何以中國政權會在戰後短時間內易手所致。舉例而言,關於中國在抗戰前半部的篇幅,作者對於重要的淞滬會戰僅以一行文字帶過,而幾場重要的正面戰線,諸如太原會戰、武漢會戰等皆不見隻字片語,反倒是花了相對多數的篇幅在談共產黨的游擊戰之重要性,甚至1940年只談了一場共軍主導的百團大戰-該役共軍的確在抗日上付出良多,然而卻可能也是抗戰中唯一的一場共軍直接與日軍爆發大規模衝突的戰爭。而到了戰爭後期,中國軍隊似乎就是不斷的潰敗(即便這的確也是事實),在1944年日軍發動的「一號作戰」作者給予了相對多的篇幅,描述日軍如何發動最後一次大規模進攻,而中國政府如何差點崩盤-詭異的是,作者最後竟然加上了一句:「即便國民黨和日軍因此談和,共產黨也會繼續抗戰下去。」我想今日無論是中共史學界還是西方史學界,都已經開始重新正視國軍在抗戰中正面戰場上的貢獻,陶涵的那本《蔣介石與現代中國的奮鬥》雖然過於溢美,但無疑的反應了史觀的轉移-而在本書中,由於使用的資料較舊,如使用易勞逸(L.E Eastman)《毀滅的種子Seeds of Destruction: Nationalist China in War and Revolution, 1937-1949》一書的觀點來作為國民黨最後失敗的原因。是以還沒能看到這個轉變的跡象,不能不說是美中不足之處。

二次大戰如今已過去了六十餘年,然而相關的研究仍方興未艾,總是不斷地有新的觀點出現,持續挑戰、修正世人們對於這場戰爭的詮釋。軍事史自然只是其中的一個部分,Jeremy Black的這本《World War Two: A Military History》讓我們看到了軍事史中的變與不變-即便還有進步的空間,這本書無疑試圖讓軍事史不僅只是戰場上的殺戮,而在更多的地方上結合了諸如政治、社會、經濟層面的觀點;然而有些東西似乎尚未改變,作者明言自己仍把戰爭視作為是一種「道德對抗(moral struggle)」,一種他坦承在今日史學界不甚流行的觀點,他仍舊認為軸心國要為這場戰爭負起責任。我想這可能與今日史學研究多避談責任歸屬這種歷史解釋有關吧,作者在書中有一段感慨的話頗值得吾人省思:
「I was much struck in Japan in 1998 when students walked out of a lecturer at Tsukuba University on the causes of war when I mentioned Pearl Harbor in terms of Japanese aggression.」
未來的二戰戰史該當如何處理這一個問題?史學家能否從中產生新的方向、新的觀點?我想我還在密切的關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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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記:書中還提及了一個有趣的議題,即地圖在美國於二戰中走出孤立主義的過程裡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在歐戰爆發後全美各地的歐洲地圖瞬間銷售一空,各大圖書館中的地圖檔案也湧入大批人士調閱。而這些地圖,隨著美國的參戰而逐漸形塑了一種概念(Map as an idea),它們透過世界大戰這個全民參與的總體戰形式,將美國人自己的利益與世界其他原先較不受其重視的角落連結起來,並具象化了自身與世界的關係。

2012年1月6日 星期五

Introduction and Motivation

IT WAS the best of times, it was the worst of times, it was the age of wisdom, it was the age of foolishness, it was the epoch of belief, it was the epoch of incredulity, it was the season of Light, it was the season of Darkness, it was the spring of hope, it was the winter of despair, we had everything before us, we had nothing before us, we were all going direct to Heaven, we were all going direct the other way- in short, the period was so far like the present period, that some of its noisiest authorities insisted on its being received, for good or for evil, in the superlative degree of comparison only.
 - Charles Dickens

讀者也許會問,在數不清的主題中,我為什麼選擇第二次世界大戰這樣子的題目?我想這是一個我首先必須要回答的問題。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也許我要先試著回答為什麼我是從一場戰爭著手。我認為戰爭這個古老的主題,本身便是一種相對極端的行為,其營造的是一種相對極端的環境,在此氛圍的影響下,它最能展現出人類的多維光譜,是觀察人性的最好平台。但我言下之意絕不意味著戰爭有益於人類,更與毛澤東那套戰爭推動文明演進的說法無涉,即便他們都貨真價實的代表過往部分人對於戰爭的觀點。回到歷史學這塊領域,那麼戰爭又能在其中扮演著甚麼樣的角色呢?這個問題牽連甚廣,我一時並不打算多談,也許日後再寫文章專門談這段,這邊也就先簡單為之。正如前面所提,人們對於戰爭的觀點是流動而非一成不變的,今人我們談起戰爭,所聯想的無非是慘絕人寰與人間地獄等景象,但這顯然與20世紀以前的人們所想見的戰爭完全不同,至少與一次大戰前那些興高采烈的認為戰爭可以解決一切紛爭的人們相比,今人顯然悲觀的多,也現實的多。

甚麼導致人們的觀點有這樣的轉變?不可諱言的,第二次世界大戰,這場作為人類史上規模最大也牽連最廣的一場戰爭,這場浩劫對世人產生的衝擊有其空前的獨特性,而它不只形塑了今人對戰爭的整體態度,更深深地影響了今日世界各地的政治、經濟乃至社會文化現象,這份影響,直到今日仍舊在我們周遭徘徊著。 

歷史的主體是人,人可以說是推動歷史進程的載體,亦可說是被歷史巨輪引領向前的過客,這端看你切入的角度和信仰而言。而這就牽扯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作為歷史客體的另外一個特性,那就是龐大的史料紀錄,歷史上也從來沒有這樣一場戰爭,人們用各種不同的方式、語言留下了如此多的紀錄與探討,這有部分導因於20世紀媒介普及所賜。在這個層面上,正國老師曾有一個很有趣的想法,他之所以選擇作近代史,便是因為現代史,尤其是20世紀,所遺留的史料量實在太過龐大,且複雜到令你不知道如何將其體系化或吸收,「二十世紀史是最好做的一段歷史,但卻也是要做好最難的一段歷史」,在史家那種一分資料就說一分話的前提下,你幾乎永遠都可以輕易找到反對你論述的史料,人們對於這段歷史記憶猶存,雖表示人們會對你的論點懷有更高度的興趣,但也表示他們更難普遍的被你所說服,這不能不說是現代史家的困境。

第二次世界大戰史,正有上述所說的這種問題存在。正因為它是人類史上規模最大的一場戰爭,其牽連的寬度,幾乎涉及世界上的每一個角落,這導致你根本就不可能窮盡這場戰爭的全貌,想想你要先具備幾種語言能力,你才有辦法閱讀那些親身參與其中的人所遺留下來的史料。然而,這並不代表這個題材沒有辦法研究,至少,我開始認為現在會是個比十年前還要更適合的時間點,隨著二戰世代的凋零與年輕人普遍對於戰爭的無感,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應該會比十年前有能力,用更客觀的方式來詮釋這段歷史。而在茫茫資料海中,我們勢必也要先選擇研究的視角,而我個人最感興趣的,便是在戰爭與社會的互動上。 

當然這是寫blog不是寫論文,blog的文章自然會包含更多自己可能有興趣的題材,會更試圖從各個不同角度、層面去看這場戰爭。它們可能包含了軍事史或技術層面,亦可能探討文化衝擊,它可能是書評形式,也可能是對特定主題進行討論,亦可能只是轉載別人的文章或摘要;它不完全會聚焦在戰場,也就是所謂的前線上,也會試圖切入在戰線後方,那些所謂home front的人們的生活與所思所感。這個blog一方面同時也是給還未確定自己未來研究方向的自己,一點研究的指引,一點興趣的累積。

 「那是最好的時代,那是最壞的時代;那是智慧的時代,那是愚昧的時代;那是信仰的時代,那是懷疑的時代;那是光明的時季,那是黑暗的時季;那是希望的春天,那是絕望的冬天;我們的前途有著一切,我們的前途什麼也沒有;我們全都在直奔天堂,我們全都在直奔相反的方向。」 

我總是喜歡引用狄更斯在《雙城記》中的那段著名開場白,來做為二次大戰的註腳。在狄更斯的年代,仍是個充滿矛盾與辯證的革命年代,然而第二次世界大戰似乎標誌著它的終點,它徹底改變了今人觀看世界的方式,並在今人的認知中畫下一道永久地疤痕。儘管大部分二次大戰的當事者們都已經塵歸塵、土歸土,但這場浩劫所遺留的時代問題,卻還未就此蓋棺論定。

Prologue

Here I stand, and I'm still standing.

紫藤廬內,泡茶的熱氣冉冉飄升,模糊了在我對座的教授臉孔,然而他的聲音卻穿透這片朦朧,清楚得嵌進我的心裡。

「在這年頭,要想當個歷史學者,除了廣泛的reading外,你還必須要enjoy writing才行。」

我默默地點著頭,讓這看似老生常談的話,隨著剛泡好的阿薩姆紅茶香靜靜地沉澱。我有多少個日子沒有提筆了?吾早已年少失智,記不清了。心裡頭地警鐘響起,緩慢但卻準確地,彷彿來自很遙遠的地方。該是讓自己從社群網站這種速食式的文字訊息綑綁中掙脫而出的時候了。

蒸氣裊繞,但在煙霧的彼端,我的心卻在肆意奔馳。我想像著明年此時的自己,在英國的某間大學殿堂裡,當著眾人的面被教授難堪,無情但卻真心真意的,指出我諸多能力上的不足。不只是英文寫作能力,事實上,我連中文文章都寫不好。是的,其實自己有此體認已有一段時間了,但卻不知何故始終不願承認。也許我該從現在就開始練習,從頭開始學起。

我想我很幸運,我已經選擇好了戰場,二次世界大戰史將會是我磨練的起點,而我也希望在這條學習路上,將自己的所思所感與他人分享,更希望有幸濱臨此處的過客們,能夠不吝於給予我一些回饋與指教。

Here I stand, and I'm still standing.